Vermont 100 旁观者记
缘起
Vermont 100 越野赛自1989年开始出圈，是因为同时举行的长距离赛马，赛道相比较而言比较友好，有足够的坡，还有一部分是paved可以开车的路穿插其间，也是美国Western100的报名资格指定赛事之一，且是唯一位于历史悠久风景独特的美东赛事。比赛很抢手，需要更短距离赛事的成绩加抽签。Amy是在从50k，100k升级打怪般完成一系列赛事后才获得抽签资格，很幸运一抽即中。
大约是在今年四月份波马后，Chief Crew Eileen拉Wei去给Amy做crew，Wei觉得至少可以去开开眼，就答应了。四月底那次在Beacon刷坡，看到有人戴着 Vermont 100 的帽子，她们谈起来就顺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随口说可以啊，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某一天她们组了群，又拉了Pan Yan计划赛前准备，几个女人一台戏，她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运动员，把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一个小白，本着不给大家添乱的原则，在群里只说：我都可以，没问题！
报到
定好7月20日周五早上8:30，Wei开着她18岁的CRV 一路带上我和Eileen去Amy家与PanYan集合。9:30上路，下午3点左右，经过一条颠簸的碎石路，一路尘土飞扬地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Silver Hill Meadow。
草地上已经搭起很多白色的尖顶帐篷，停车场很大，因为是人马比赛同时进行，其中人的比赛总共有450名参赛者，分100公里和100英里两个距离，而马则分25，50，75和100英里四个距离，共有65匹赛马参加。大部分长距离参赛者都会有家属或朋友做crew，因此偌大的草坪上人看上去很多，其中一部分草坪是作为载马厢车的营地，人来马往的很特别，很新奇。
赛前须知大会后，组委会提供一餐晚饭，沙拉，烟熏味的火鸡肉，意大利通心粉，西瓜，味道很好，感觉这是到目前为止，所有比赛能吃到的最好的一顿。是啊，报名费要$375，荒山野岭的比赛居然与纽马波马的报名费差不多，不给顿好吃的说不过去。Eileen今天在路上报名做晚餐的志愿者，Pan Yan则多要了两块cookies，仔细包好了带回去，说是宵夜，哪知没人搭理她，放在袋子里，最后连她自己都很疑惑那是个什么东西，就这么个cookies她笑了她自己好几回。笑点低，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算是个优秀的品质。
晚上回到20分钟车程外的Airbnb，大家一起详细规划了明天的工作安排，Amy给出她到达各个补给站的大致时间，和需要的物品，大约11点各自休息，我是无事一身轻，很快入睡。
出发
早上三点，起床，吃饭，上车，黑暗中驱车前往起点。Silver Hill Meadow已经铺满了人，尽管满场头灯点点，但这点光污染，压不住Wei用手机记录下那满天星河。
可以感觉到Amy有某种程度的紧张或兴奋，回放视频里她的表情常常会表现出一种不连贯的笑意，感觉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活动之中，在感觉到我的拍摄之后，会礼貌性地挣扎着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给个笑脸，互动一下。是啊，这毕竟是她的第一个有着17,000英尺爬升的100迈。而她是个大忙人，赛前的训练不规律，按Eileen的标准：约等于没有！所以，面对未知，紧张或兴奋是身体的一种正常的应激反应，也可以算是在warm up。
准4点，只听得大家发一声喊，人群就像一群发着光的椋鸟，变幻着形状，嘈嘈杂杂地涌过起点线，右转，再左转，消失在黑暗的丛林深处……。有点意外的是，开跑前没有常规的唱国歌的程序，政治如此地不正确，嗯，可能是Vermont的人国家观念淡薄，毕竟Vermont独立建国的声音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那是题外话。
5点天亮后，各种膘肥体壮的赛马在一片欢呼声中驮着主人，向着朝霞映忖的山峦，出发，骑手们神情悠闲就像去郊游，赛马们则明显的不知所以地兴奋着，它们没有里程焦虑，没有100迈处终点线的概念，跟着主人跑就好，主人就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
第二站 Stage Road（30.5miles）
5:35我们先去附近的Windsor爬一个3迈连续爬坡2500英尺，几乎没有平地的那种山，但路况还好，一行人都是老江湖，3个多小时的trail run恰到好处。下得山来，10:30赶到30.5迈补给站。
站点在trail与一条公路的转角处，靠路边有官方的补给帐篷，后面则用带子隔开一排排私补的位置，大家摆好毯子椅子以及各种补给零碎，象集贸市场的小摊贩一样，只是他们等待的是他们唯一的顾客。
她们停好车就开始摆桌子，拿出所有Amy提前准备好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补给，要换的鞋子衣服，冰袋，准备电解质水……。我则去路口等Amy出现。
尽管她在给我们的计划表上注明预计到达的时间是在10:30-11:30之间，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看着跑者一个个地出现，因为是在山里，手机没有信号，站着站着，有时会怀疑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她，万一她状态神勇，超常发挥呢？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看人来人往，看马不停蹄….
突然那个红色的百骏队服在路边的那排邮箱上面一上一下地浮现，身边大嗓门的Eileen炸雷似地叫了一声：Amy！Amy高举双手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跑来，三位crew一字排开，鼓掌欢呼，招呼着坐下，Amy就开始吃八宝粥，喝西瓜汁，同时伸出腿，三位crew成员就围着她团团转：扒鞋换袜，抹凡士林，换水袋……场景请参照小红书里前一阵向付昭在美国Western States 100补给站的情景。
我挿不上手，就全程拍照录像，看她们一边叽叽喳喳地嘘渴问热，一边手脚不停地忙上忙下，亲密无间，娴熟老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三站 Camp 10 #1（47.5miles）
送走Amy，我们收拾停当，准备去地图上方圆几十迈唯一的一个像样的小镇吃午饭。但在半路上看到一个Farm Market，也就是十来个摊位，进去逛逛，一如既往地没有惊喜。还好居然有一个卖泰国餐的摊子，会用粤语从一数到十的老板娘，见到老乡似地热络，很高兴地帮我们的把餐盒里的炒面，炒饭，塞得满满的，还免费送上一根油炸春卷。既然买到食物，就省了下馆子的时间，直接回Airbnb，抓紧时间打个盹，毕竟昨晚睡得少，而今晚明显的也不会有足够睡觉的时间。
大约2:30左右赶到Camp10补给站。这个补给点是在一个丁字路口，沿路有高高的树，将下午斜照的阳光遮挡着，留下足够的树荫让大家能沿路边摆好摊子，大家都表情放松各自安静地等待着，给所有路过的跑者鼓掌加油，走在路上，整个场景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详和宁静，那种沁入内心的宁静，就像到了小时候出了高邮县城往西去的某个镇路口的小集市。
我对我自己说我要去拍个录像把整个场景带回去慢慢看。
这时，就看见Amy步履轻盈，神情轻松地跑了过来，一路笑着与对她欢呼的人打招呼。我连忙跟过去，她甫一坐定，就对我说，后面有一个xx大哥，你去把他带过来，他没有crew。我赶紧跑回去，看到一个穿红衣的中国大哥，引他过来，他很客气，或者他是个诚实的Solo，只吃了点西瓜，就匆匆离开先走了。
这边几个照例一套大保健伺候，Amy精神抖擞地又出发了。
第四站 Margaritaville （58.7miles）
因为前两次我们都压着预定时间的前沿去的，但都在那里等待了有半个小时多，想着越到后面应该延迟的越厉害，就不紧不慢的在5:30才出发，一路开过去是一路接一路连续的大下坡，几乎是沿着山沟往下，路边的树很高大，向左可以看郁郁葱葱的山谷 ，很深，很远，路比较宽，是那种碎石子路，开过去会一路尘土飞扬，迎面可以不断地看到三三两两艰难爬坡的跑者，人人都是步履沉重，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见到前面有人时会尽量减慢车速，以免激起地面的尘土，这样也方便打开车窗，对他们鼓掌打招呼。
快到补给站时，电话响了，Amy在问：你们在哪里？她已经到了，Surprise！明明上两次见到的比她快半个多小时的那个中国人刚刚过去，她居然已经赶上这么多了。远远地看到她跑过来，赶紧就路边找了个空车位停车准备，Amy表情轻松地说：我已经在官方补给站那里待了一会儿了，我这段时间超了很多人，感觉可以争取24小时完赛！哇，振奋人心！Amy永远会给人意外的惊喜。
第五站 Camp 10 #2（69.4miles）
Eileen因为要在下一个站点后作为pacer陪Amy跑完夜间的最后三十迈，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她还是有点心思上头，更确切地说是进入战斗模式，表情凝重，对于Pan Yan挑逗性的跑两圈的建议不予理睬，赶紧回去上楼抓紧时间睡一觉，好在她是那种说睡就能睡着的人。
这回不敢迟到了，8点多到达第二站的同一个地点，天已经开始变暗，官方补给站的灯亮了起来，地上放着一溜五颜六色的荧光棒，指引着方向。站在路口望去，远处，不时有由远而近的跑者的头灯在闪烁，象黑夜中孤独的萤火虫，在旁观者的眼中，可能是浪漫的，一种英雄主义的浪漫，而对跑者而言，则是一种温暖，一种陪伴，有光就有陪伴，就不孤独，就有不灭的斗志，赶上去或者盯紧就是胜利！
Amy的状况好像不是象前一站那么乐观，疲态开始显露。而装备整齐的Eileen神态严肃，可能是头灯出了点小问题，对细节要求很苛刻的她感觉不能忍，赛前焦虑症一触即发。我说，万一路上出意外，你可以用我的头灯，她说：我还有备用的！Wei后来说，Eileen在装备等赛前准备上要求很高，她对任何的事都会有备案，甚至有备案的备案。是啊，再看看Amy一手提箱的各种见都没见过的补给用品，深深地被教育了，这才是一个professional runner的基本素质和修养。不过，这次也看到有个跑者，浑身上下啥批挂都没有，手拿个水瓶，近乎裸奔。
我一直以为这种大型比赛的组织者们应该会很科学地设置补给站，足够保证跑者安全跑完。当然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未来哪个先到，详细的赛前准备有百益而无一害。
第六站 Sprit of 76（76.5miles）
送走Amy和Eileen，因为下一站离我们住的地方更远，不要来回折腾，干脆直接去下一站。
此时天已全黑，一路过去，尘土融于无尽的夜，但我们知道它仍然在车后舞动扩散，笼罩一切，所以尽量小心翼翼地在颠簸的碎石路上慢慢行驶，沿途车灯下时不时闪现的跑者疲惫的身影，和貌似不知疲倦的赛马，机械地，默默地，却不知为何地向前。
为了尽量减少对马的惊扰，我们看到迎面过来的马基本上都是停下车让它走过我们再继续开，尽管这些马既然能来参加如此长距离的比赛，应该是久经灯扰，车这种在黑暗中睁着双亮闪闪的大眼，呼啸着急驶而过的物体，可能已经是它们所认知的世界里与人，鹿，狗，鸡等一样的“动物”。
我们一开始盯着前面的车，想当然地认为半夜三更在这种地方开车的应该是和我们一样找下一站的人，可是开着开着，发现不对劲，地图上显示的目的地已经过了，前面的车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地图和前车之间，我们应该更相信地图。
回去，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路口，看有车拐过来，就顺道进去，有个停车场，静悄悄的停满了车，偶尔有人上下，但全然没有一个官方补给站应该有的样子，问人，说，补给站在下面，走过去3-4分钟的路程。
哦，放心了，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睡一会儿吧，放下车椅，用帽子盖住眼睛，阻挡一下路过的车灯。但睡眠如Amy心中的终点线，遥不可及。掏出手机，想写点什么，思绪却如车后的尘土，朦胧不可聚。想着手机的光亮，可能会干扰到Wei和Pan Yan的休息，又怕如Eileen早上在车里抱怨的：象老鼠一样窸窸窣窣，搅人清梦。只好逼着自己躺着，尽量手脚不动假装睡觉，可意识在黑暗中张着大眼四处游走，走不出束缚它的躯干，却感受着躺不平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的各种不适。
时间是经不起折腾的，与睡眠极限拉扯了几个回合，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是时候动身去补给站了。三个人顺着栏杆围着的一个马场向下走，栏杆里一只长着黑色斑点的白马看到我们过来，伸出头似乎要跟我们打招呼，或者以为我们会给它一点夜草，见我们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惊喜表情，就在栏杆的里面跟着我们往前走，然后又受惊一样突然跑开，站定，远远回望着我们走向那灯火阑珊处…..。Sorry for disturbing you！
大约11:30 Amy和Eileen艰难地来到站点，Amy说，她感觉不好，感觉体内很热，眼睛视力有些问题，看她脸部有浮肿，眼泡变得很大。
因为我注意到每次她们给Amy的水袋换的都是含有电解质的运动饮料。作为一个前赤脚医生，职业本能泛起：你的小便量怎么样？她说，前30迈都正常，但后来就一点尿意也没有了。嗯，你应该是过多地补充了电解质，血液的渗透压过高，导致水钠储留，出现尿少和浮肿，让她们把水袋的水换成白水，稀释血液，增加尿量，会对减轻心脏负担有帮助。
这时，我内心里有些担心，她的症状如果不能及时改善，她有可能会坚持不下去，最终弃赛。
第七站 Bills （88.2miles）
送走她们，我们继续在黑暗的小路上，赶往下一站。
上路后沿着并不复杂的道路往前开，一路上沿途也都可以看见艰难 跋涉的跑者，但想象中的灯火通明和人来人往的站点都没有看到。越开越远，终于看到有个没有多余停车场的站点，一问，这是最后一个94miles的站点。
往回去吧，一路上驾驶员Wei完全没有了那种一脑多用，指东指西，招人拍照，叫人看景的闲情，连强势的back driver Pan Yan也很茫然且迟疑地东张西望。
突然发现一个有一堆指示牌的黑黢黢的路口，路口的树上挂有绿茵茵的light glowing stick，但往里看因为坡度的关系，不见半点光亮，反正来都来了，开进去看看吧，在一个很陡的下坡的底部，车灯下看见有Crew Parking的牌子，这里就是补给站，得来只废一脚油。
停好车，又要开始进入睡觉模式。后座的Pan Yan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开始在我放倒的座椅下打起了呼噜，就声音本身来说，不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很淑女，无奈离耳朵太近，象那次乘从苏州去杭州的夜航船，枕着马达声一夜无眠到天亮。
睡不着，也没有睡意，就干脆起来去看看补给站吧。这个补给站是设在一个私人的领地里。Vermont作为欧洲移民最早的新英格兰地区的一部分，大部分土地是很早就私有化了的，所以Vermont100的路线要通过70多个私人的领地，这也是赛前举办者不公布路线，且不容许预跑的原因。好在大家都很配合，愿意在比赛日开放，共襄盛举。
补给站是在一个巨大的barn里，barn的背后在明亮的月光下可见连绵的山的轮廓，清冷静谧，barn里面挂着各种工具，来来往往的人就像早起的人在做劳作前的准备。从黑暗的外面看过去，透着光亮的barn象一幅镶着黑色镜框的油画。我想，这个画面一定会给在黑暗中挣扎的跑者以生动而温暖的视觉印象， 会记得一辈子，至少我是这样的。barn的外面空地上，有三三两两的摊点，有人裹着毯子在带点凉意的初夏的夜空下沉睡，一只猫在我的镜头前闪过……
大约3点，比预期的晚了半小时，Amy和Eileen出现了，Amy一如上一站的疲惫，很艰难地坐下，开始用手按摩她的腿，尽管吃不下什么东西，但她坚持要刷个牙，这是个有预案的戏码，说是copy或者是致敬越野大姐大Courtney Dauwalter，腿可断，血可流，好口味不可丢！
刷完牙，在大家的帮助下从椅子的站起来，却发现肌肉僵硬得再也挪不动半步，狠人Amy，开始原地直上直下地蹦哒，强行启动，迈着小步，跟着Eileen一前一后，远远的跑去，头上的灯象两朵橘黄色的花，摇曳着，消失在黑暗中……
终点
大约4点回到RB&B，上床就着，睡到6:30，7:00赶过去到终点站，时间不长，就看见Amy和Eileen跑过来，Amy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要比之前好很多，感觉她还可以跑！100迈/27:37，一个伟大的里程碑，感觉重塑了一个灵魂，100迈心理上的坎是迈过了，下一步？
药不能停！
终点处还遇到一个小姑娘，名叫Lila Gaudrault，她说这也是她的第一个100迈，却位列女子组第三名，但看她一脸神清气爽轻松自如，根本不象刚跑了个100英里的样子，说是个小孩来看她爸爸妈妈比赛的还差不多。既然谈得那么开心，就让Amy与她合了个影。回来一查，女子第三名（也是overall第七名）Lila Gaudrault，21岁，成绩17:46:49，比第一名相差27:04，比第二名只相差一秒钟，但她是Solo，而前两名都是crewed，一般情况下，有crew的要比solo的快一个小时多，也就是说，她如果有人能在8个补给站点帮她打点，可以省很多时间，妥妥的第一名。再去网上搜一下，不得了，这是个长跑天才，她是缅因州UNE大学护士专业三年级的学生，尽管是从小就喜欢跑步，中学也参加cross country，但三年前才正式参加长距离跑步比赛，而在2022年缅因州马拉松比赛（她的第三个马拉松）就破了三，然后就开了挂似地参加各种长距离越野赛，三年总共参加了25个比赛，成绩排名都很好。实在是前途无量！
Amy说，I will post this picture when she gets big!!
出处不如聚处，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这种特殊的时间地点见识很多不一样的人生。